德侑實業有限公司設立於民國92年,憑藉著對複合材料的專業,以獨特的專業技術長期為各大品牌OEM、ODM提供產業全方位服務。

我們每天有1/3的時間需要枕頭先相伴。這也是身體、器官獲得休息的寶貴時刻...偏偏,我們卻很容易因為睡到不適合自己的枕頭,睡得輾轉反側、腰酸背痛,又或還沈浸在白天的煩惱、緊張明早的會議、害怕趕不及早上的飛機等等...讓我們的睡眠不夠優質、不夠快樂、沒有辦法快速入眠。

德行天下創辦人有鑑於過去開發各類生活產品的經驗,便想利用本身所長,結合各類複合材料的特性,投入枕頭開發的行列。

從枕頭模具開發、材料研發、創新製造到整合顧客需求過程中,了解到一款枕頭的製作,除了要解決一般乳膠枕悶熱且不透氣的問題,更要同時兼顧到人體工學的體驗性,創辦人常說:「一個好的枕頭,支撐透氣兼顧,仰睡側睡皆宜,才能每天快樂入眠。」

現在導入石墨烯加工技術,讓枕頭的功能性更上一層樓

石墨烯具有良好的強度、柔韌度、導電導熱等特性。它是目前為導熱係數最高的材料,具有非常好的熱傳導性能

德侑實業有限公司為了替自己身邊重視的人們做好一顆枕頭。不論是在外形,還是在舒適度上都能達到最好的需求,即便現今許多的工廠因成本上的考量,顧了外形,忘了內涵,但德侑實業依然不忘在品質上的「堅持、 執著」。

引進先進的加工技術,就是要給消費者最佳的產品

開發、研究、創新以及對材料的要求是德侑實業開發枕頭的初衷,憑藉獨特的專利技術將極其珍貴的天然乳膠與千垂百練的備長炭完美結合後

創造出獨家環保無毒的TakeSoft 徳舒孚專利綠金乳膠;乳膠材料,備長炭,石墨烯應用提高到更高的層次。

同時具備防霉、抑菌、透氣、除臭、遠紅外線等五大功效,並榮獲多國發明專利。

生產過程採用專線製造專利乳膠材原料,全自動化生產保證品質與產量穩定,達到品牌客戶的最高要求。

石墨烯枕頭製作開模一條龍:

選材品管

原料調配

成品製造

 

包裝設計

 


若您有枕頭開發構想或是想OEM自己的品牌,歡迎預約現場諮詢,體驗無毒的TakeSoft 徳舒孚專利綠金乳膠做製作的枕頭,用最專業MIT精神幫助您打造你的專屬品牌。

德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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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思圓   1   昨天,我買好蛋糕和鮮花去為表姐慶生。她似乎又胖了不少,腹部的幾圈贅肉跟那條剪裁精致的裙子格格不入,而且,當天她忙得沒洗頭,妝也沒化一個。   我開玩笑似的對表姐說:“你今天是壽星,怎么能允許自己穿得如此隨便和邋遢呢?”   表姐曾經是個身材勻稱的美女, 無論穿什么都像是量身定做,隨便往哪兒一站就是一道風景線。可自從生了小侄女以后,她胖得連出門都怕遇見熟人。   表姐試過很多方法減肥,每次都因為堅持不下而放棄。表姐曾經試圖通過運動減肥,剛開始幾天,還特別有毅力,可才堅持不到一周,就早上賴床,晚上回家就躺沙發。她說,每天累得多動一下骨頭都要散架,于是就放棄了。(美文精選網:www.meiwenjx.com)   她還試過通過合理控制飲食減肥。但是,只要在空閑時間追劇,薯條和炸雞一定是她的標配;晚上朋友一呼喚,啤酒加燒烤吃到12點也是常事。表姐說,不是她不想堅持,而是總管不住自己的嘴,也不好拒絕別人的邀約。于是減肥計劃也只得作罷。   減肥真有這么難嗎?雖然過程艱辛,可也不乏有堅持下來達到瘦身效果的人。那些提早自我放棄的人,他們總能為自己的臨陣脫逃和半途而廢找到“合理”的借口。   有人曾說,你連體重都控制不了,何以控制自己的人生?你總是如此輕易地放棄自己,在未來的生活里勢必會錯過很多好運氣和好機會。   2   強子和王剛是我大學的同班同學,畢業后,他們來到同一家公司做銷售。論能力和智力要屬強子更優秀,但他有個壞毛病就是凡事都太急功近利。(美文精選網:www.meiwenjx.com)   剛開始,公司需要長期加班出差,工作任務特別重,工作壓力也很大。強子干了不到兩個月就想辭職——他覺得這份工作不僅累,工資還很低。   當時王剛勸他說,如今我們的工作能力一般,無論到哪兒工資也不會高啊。還不如就利用這份工作,好好跟其他同事拜師學藝,提高水平,到時候再跳槽也有底氣。   可那時的強子,根本聽不進去,果斷選擇了辭職。而王剛卻利用這段時間,努力工作,不斷積累工作經驗。他常常為老板安排的一個看似并不重要的任務,做出十幾套方案;也會為了顧客的一個小小要求,加班熬夜直到天明。   兩年間,強子換了至少5份工作,可越跳槽越糟糕,如今依舊是一個在人才市場被用人單位挑來挑去的新人。王剛卻因為出色的工作成績和腳踏實地的工作態度,得到了領導的認可,晉升為部門經理,薪資待遇比從前翻了好幾番。   強子知道后,特別不服氣。他說,早知道連智商和情商都不如我的王剛都能當管理者,我當初就不應該辭職,堅持下來說不定也能作出一番成績。   其實這個世界哪有那么多”想當初“啊!有太多人在職場上三心二意,心猿意馬,既嫌工作辛苦,又不肯下功夫為自己爭口氣。   我們總以為憑借自己的能力和水平一定會找到比目前更好的工作,殊不知一個人若加幾天班就想辭職,壓力一大就想跳槽,任務一重就想拉倒不干,又怎么有能力和擔當干好更高薪更有挑戰性的工作呢?   3   娜娜的公司今年剛好成立10年,準備做一個周年慶活動,規定每個部門都要表演一個節目。娜娜是公司的行政部經理,自然少不了要沖鋒陷陣,一展風采。   可娜娜看了看,其他部門的同事,有的鋼琴過了10級,有的繪畫水平達到了專業級,有的書法獲得過市里的二等獎……大家都有拿得出手的興趣愛好,而自己真的是一無所長:歌唱不好,舞跳不好,就連一上臺都會緊張到說不出一句話。想到這兒,她不由得暗自嘆息。   其實娜娜也曾上過各種培訓班,可練書法時因為練筆太單調,于是就不練了;學畫畫時因為素描太枯燥,就不畫了;學樂器時因為太辛苦,于是就不學了。   做任何事都不是一蹴而就。成功也不是一天、兩天,或者一個月的短暫積累和沉淀。你或許要咬牙堅持大半年,或者五、六年才能逐漸看到自己的進步和變化。   有人曾說,凡是能讓人變好的事,做起來都不會太輕松。很多事并不如我們想象的那樣難,讓人感覺難的從來不是努力,而是堅持。   可我們總是太輕易放棄自己,總是在不斷跟世界妥協。其實,也許再堅持一點點,我們就可以拿到勝利的鉆石,但許多人就是在差一點點的時候選擇了放棄。   當你放棄時,只有一小段日子很輕松,后面的一輩子可能都會越過越難。而當你堅持住,努力的當下可能會有點苦,但未來的每一天卻會越過越輕松。   與君共勉。 +10我喜歡

小武漢在哪兒也混不好,后來干脆去了火葬場,抬死人去了。   起初誰也不知道小武漢在干什么工作,是一些死人站出來揭露真相的。那年夏天持續高溫四十度以上,熱死了好多風燭殘年的老人。除了老人,香椿樹街還有一個中年男子貪涼,夜宿樓頂平臺不幸墜落喪命,一個租了酒廠倉庫養鰻魚苗的外地人投資失敗,服用安眠藥尋了短見,死在他親手搭砌的鰻魚池里。在七月尖銳的殺氣騰騰的陽光里,火葬場的白汽車像趕集似的來往于香椿樹街,汽車喇叭叫得很不耐煩。從白汽車上跳下來兩個抬尸人,一個胖子風風火火,好像是搬家公司派來搬家具的,另外一個小個子的工作作風卻令人費解,他下車走路都藏在同事的身后,還戴著口罩和帽子,眼神躲躲閃閃,這樣一來他反而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哎呀,看后面那人,是小武漢吧?他一下車就有人這么嚷嚷了。怎么不是小武漢?小武漢的眼部特點過于明顯,怎么躲別人還是認得出他的金魚眼,還有眼梢上的那條月牙形疤斑。孩子們在死者的家門口不合時宜地歡呼起來,小武漢,小武漢運死人!小武漢的秘密就這樣在死人與孩子的配合下泄露了出來,他斜著身子站在汽車旁戴手套,抖動著一條腿,又換另一條腿抖動著,他的眼睛在掠過一絲絕望過后變得堅強。我們親眼看見他一肩扛著擔架,一只手粗暴地撥開門口礙事的孩子,說,滾遠一點,小心我把你們一起抬到我的車上去。   大家清楚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卻不知道死人的事最后是小武漢管的,原來小武漢是去干了這一行。火葬場是個收入高福利好的特殊崗位,怪不得小武漢近來衣著光鮮,手頭寬裕,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樣。   夏天以后小武漢的職業不再是個秘密,這對別人的好奇心是一種滿足,對小武漢的生活卻造成了顯著的傷害。小武漢去買早點,炸油條的浙江人用夾子夾他的錢,不碰他的手。小武漢去上公共廁所,他明明系好了褲子出來了,別人卻還提著褲子站那兒,等其他的位置,意思是不蹲他蹲過的坑。小武漢不在乎別人的歧視,他從小到大家境不好,學習不好,長相不好,工作不好,經濟條件也不好,被別人歧視慣了,歧視傷害不了他,但是歧視造成的后果傷害了他。對于一個具有正常性傾向的大齡男子來說,最大的傷害莫過于傷了婚姻大事。小武漢和幸福花超市的顧小姐談了一年冷靜實惠的戀愛,正準備在國慶節結婚,好好的,天氣害人,死人添亂,活人跟你作對,滿街的人都在交口傳頌,小武漢在火葬場抬死人!顧小姐那邊的反應可想而知,婚禮的婚紗都預訂好了,突然發現自己是個受騙者,未婚夫從事的運輸業運的居然是死人,她來不及對小武漢進行道德譴責,一個電話打到小武漢的手機上,當場宣布分手。   小武漢不愿意分手,大家知道小武漢快四十的人了,無數次戀愛都沒有結果,沒有獨身的打算卻一直被動地獨身,好不容易有了你顧小姐,你說分手就分手了嗎?他中途從業務繁忙的白汽車上跳下來,一路飛奔著跑到顧小姐工作的超市里。隔著貨架上層層疊疊的物品,他看見女友的臉無動于衷地抬起來,抬起來以后仍然無動于衷。小武漢頓時回想起他以前與別的姑娘見最后一面的情景,心里就慌,一慌就沖動,撲過去,好像老鷹抓小雞,抓住女友的手,一個勁地把她往外面拉,說是出去談談。小武漢不知道一夜過后他已經失去了對顧小姐肢體接觸的所有權利,顧小姐尖叫一聲,驚恐地甩開了他的手,別拉我,你的手,別碰我!小武漢從她的眼神里發現自己的手多么恐怖,他忍不住看了看左手,左手上全是汗,又看了看右手,右手上有一道莫名其妙的污跡,他就順手在褲腿上擦了一下。怎么啦,我的手怎么啦,小武漢說,你別神經病,我戴手套的,我一天洗七八次手,我的手比誰都干凈。   厄運大多是無法挽回的,厄運中的愛情無論多么務實,當然也挽回不了。那天小武漢和顧小姐在超市門外的談話一波三折,結果卻是沒有結果。顧小姐的分手理由雖然內容單一,小武漢卻都無法推翻。顧小姐無法接受小武漢如此特殊的職業。你都快跟我結婚了,還騙我說在什么運輸公司上班,原來是這么個運輸公司,你運的什么東西?運的是死人呀!小武漢承認他說謊了,但他下意識地補充說明道,在貨運公司拿的那點工資跟他現在是沒法比的,客運也一樣,薄利,競爭很激烈。顧小姐正色道,我不稀罕那點錢,現在這世界上窮人多,有錢人也多!我要是貪錢不會找個老板嗎,干什么找你?那一句話讓小武漢動了情,似乎看見了顧小姐那顆樸素務實的心,他情不自禁地湊過去捉顧小姐的手。顧小姐嚇得跳了起來,你別碰我,你的手,抬死人的,多惡心呀!顧小姐似乎要哭出來了,她說,你別怪我狠心,你千錯萬錯不該挑這么個工作,你也替我想想,你白天在外面搬死人,夜里我們睡一個床,你讓我怎么受得了?小武漢說,我搬了死人難道也變成死人了?死人總得有人搬,死人的事情總得有活人去打發嘛。顧小姐說,你別跟我說大道理,大道理誰都會說,可是做夫妻不是用大道理做的,身邊天天睡個搬死人的,我受不了!小武漢眼看著事情正在一步步向壞處發展,腦子里迅速地跳出幾個變通的辦法。那我不搬死人,我去跟領導商量一下,去看爐子怎么樣?要不然,我去管追悼會,放放哀樂布置靈堂什么的?顧小姐說,那也不行,一樣跟死人打交道,我惡心,我受不了!顧小姐靠在玻璃櫥窗上,哀怨地瞪著街道上的行人,忽然蒙著臉哭泣起來。她一哭小武漢更加慌亂,小武漢的手習慣性地伸過去,中途又縮回來了,對著空氣甩了甩。我的手不能碰你,不碰就不碰吧,可是不碰手以后怎么相處,手又不是腳,難免要碰到的。小武漢煩躁不安地繞著女友轉了幾圈,呼了口氣,突然說,他媽的,干脆就不干了,不干了!這個決定來得突兀而決絕,不僅是顧小姐停止了哭泣,連小武漢自己的肩膀也莫名地顫動了一下。小武漢在一陣沖動中忘記了一切,他一把抓住顧小姐的手緊緊地拽著。不干了,不干了。他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在哪兒干都能活人,我還是回老牛那里跑中巴好了,不就是少開一千塊錢工資嘛。   讓小武漢意外的還是他的手,他的手重復著類似的遭遇,無論是否抓到了顧小姐,他的手都在被顧小姐所唾棄。他感覺到顧小姐溫軟的小手在自己的手掌中上下扭動,柔弱卻很堅強地反抗著,執意擺脫小武漢的手。當小武漢徹底明白過來后,他意識到自己的手失去了所有的權利,再也掌握不了什么了,他看見自己的手顫抖著垂下來,好像被某種力量折斷了。顧小姐后退著,將解放了的手藏在了背后,她受了驚,眼睛里充滿了淚光,但嘴角上尷尬的笑意卻泄露了內心堅忍的意志。不行了,現在說什么做什么都遲了。顧小姐搖著頭,她說,這不是犯一次錯誤就能改正的事,沒法改正的,我受不了你的手,我見到你的手就犯惡心,怎么能做夫妻?顧小姐最后轉過身去,說,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我們沒有緣分,要是你能騙我騙到結婚以后,我也沒辦法了,可惜,可惜今年死了太多人。你知道嗎,前天你去小桃花街抬的,是我姑婆,你沒注意我,我可是看見你了。   那年夏天小武漢嘴角上長了個潰瘍,總也不消,用中醫說法是急火攻了心。小武漢剛剛裝修了新房,新娘卻變卦了。他不知道該怎樣解決面臨的問題。是自己過于特殊的職業造成了婚姻大事的障礙,這一點他清楚,可是排除了障礙又怎么樣了呢,顧小姐還是要取消婚約,她說辭職也不行,職業能辭,手是辭不了的,她再也不能接受他的手了。小武漢能解決職業的問題卻解決不了手的問題,他萬萬沒想到他的手擋在他和顧小姐之間,成了一塊攔路石,他沒法搬走它,總不能把自己的手剁了吧。   小武漢不知道怎么能解決手的問題。他在街上是有幾個朋友的,他去找他們,他們都在財神家里打牌。財神的妻子正在里屋坐月子,嬰兒哇哇地哭,女人就在里面罵財神,說他不是人,賭得家務都不知道做了,再賭她就找電話報警了,財神壓不住火,沖進去打了女人一個耳光,又出來了,繼續打。這樣的牌他們打得下去,小武漢看不下去,他提議移師去他家里打,財神是愿意的,其他三個卻陰陽怪氣地不表態。刀子還說,小武漢你別站在我身后,從你一進門,我的牌抓起來就是屎牌,一抓就是一手屎牌。小武漢以為阿地脾氣好,就站到阿地身邊去看牌,還習慣性地把手搭在他肩上,阿地皺了皺眉頭,忍著打了幾張牌,點了炮,就忍不住了,說,小武漢把你那手挪開,我是輸家,你要站就站到財神那兒去,他贏錢的。小武漢臉上兜不住了,罵了幾句,拂袖而去。走到門外了,財神追出來,說,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這幫人沒出息,輸了幾個錢就亂咬。小武漢說不出什么,攤開自己的右手看看,翻過來,又攤開自己的左手,看著,咬著牙,卻說不出什么來。財神眼神閃閃爍爍的,你別看你的手,你那手,手氣好不了的。財神笑著,說,到你家去打,你在一邊看電視行不行?小武漢瞪著財神,面孔氣得變了顏色,還是說不出什么,最后拿手掌在墻上狠狠地砍了一下,沒頭沒腦地說,去你媽的,讓你們全輸光!   他們說起來都是小武漢的朋友,鬧半天只是牌桌上的朋友,酒肉朋友還不如。小武漢原本想讓他們出出主意,怎樣挽回顧小姐的心,現在看來是多余的。上了牌桌他們什么都不認,只認輸贏。小武漢感到有點傷心。他想他們又不是像顧小姐以后天天要同床共枕的,不過在一起打打牌,他們居然也嫌棄他。小武漢走在街上,腦子里突然涌出一個念頭,刀子的老母親很老了,還活著,阿地的外公都九十了,也沒死,如果哪天他們死了,他就跟他的同事說好,不拉人,讓他們留在家里發臭,腐爛,讓刀子他們迷信勢利的腦子在尸臭味中清醒過來。清醒不了也無妨,他們起碼會知道一點,他小武漢的手是有用的,也是有權威的,不管是侮辱他的人還是侮辱他的手,都會付出沉重的代價。   是一個星期天悶熱的下午,街上沒什么人,小武漢懷著一絲仇恨在街上走,滿街熟悉的景色,看上去也擰著臉,對他充滿了偏見。有個游泳的小男孩在橋堍那兒看著小武漢,大喊一聲,小武漢搬死人!喊完就跳到水里去了。小武漢追過去,追到水邊,想想自己四十歲的人,不應該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就折回來,向橋上走。小武漢走到橋上,忽然懷念起他從前在橋上擺自行車修理攤的日子,掙不到多少錢,但受人歡迎。他還想起他十幾年來干過的許多行當,販賣水果,搬運貨物,倒買倒賣電影票、足球票、火車票、演唱會門票,在火車站替旅館和中巴車拉客,哪一行干得都辛苦,卻都賺不到多少錢,賺不到錢的心情他還記得,但與現在的心情相比,他不知道哪種心情更沉重一些,都不好受。他小武漢好像就是不能都好,掙到錢就丟了尊嚴,不肯丟了面子,就掙不到錢。   小武漢路過了橋那邊老秦的花圈店。他看見老秦坐在柜臺上,戴著老花鏡扎花圈。小武漢就倚著門看老秦扎花圈。今年你生意不錯吧?小武漢說,你這兒生意好,我們那邊生意就也好。老秦笑了笑說,這叫什么生意,活人的錢不容易掙,掙個喪事錢罷了,混口飯吃。小武漢說,老秦你怕死人嗎?老秦說,怕什么死人?怕死人我還做這一行?小武漢的目光直直地瞪著老秦,說,給我看看你的手。老秦說,你腦子熱昏了?我的手又不是姑娘的手,有什么可看的?小武漢盯著老秦的手,過了一會兒,又說,老秦你敢不敢跟我握手?老秦惘然,手一下縮回去了,小武漢你撞見鬼了?還要跟我握手?好好的握什么手?你又不是什么高級領導。小武漢說,我們兩個的手是一對呀,你也別嫌我,我也不嫌你,我們應該好好握一下手。老秦看見小武漢自嘲而詭譎的表情,一下明白了什么,我明白了,我們是一條戰壕里的戰友。老秦聽著笑起來,扔下手里的剪刀和彩紙,手熱情地伸過來,和小武漢握了一下手,握一下,還抱著晃了兩下。   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抬死人的人就更沒什么可怕的了。老秦說,其實也不怪別人,他們是沒怎么見過死人,死人不偷不搶,不貪污不強奸,不殺人不放火,怕他們什么?人一死,再壞的人也變成了一件家具,一個死人就像一件家具,有什么可怕的呢?你知不知道,我經常去替死人穿衣服的?老秦有點得意地看了小武漢一眼,說,有的人家里死了人,膽小,不敢為死人換衣服,都來求我,我都去,過去提倡為人民服務,替死人擦身,換衣服,分文不取,現在是商品經濟嘛,我收費,去一次我收一百塊錢,再加我這里的花圈,比做小雜貨好得多。你知道嗎,上個月街道柳主任家的喪事,也是我料理的。老秦說到這兒聽見小武漢怪笑了一聲,小武漢郁郁寡歡的臉上掠過了一絲難得的笑容。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上個月抬過市委姚書記你知道嗎,就是那個在高速公路上翻車的領導,不瞞你說,我抬他的時候差點跟他握手,想想是死人,就算了。小武漢說著摸了摸自己的手,似乎有點害羞,然后他突然想起那個重要的問題,你這樣跟死人打交道,夜里上了床,你老婆不嫌你的手?老秦猶豫了一下,說,我們老夫老妻的,夜里各睡各的,手就用來干活掙錢了,又不做別的,有什么可嫌的?小武漢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淡下去,怪不得呢,他說,怪不得你也干這行當。老秦不懂小武漢心里的苦,只是一味地勸導小武漢,我們這行當怎么了?也是個鐵飯碗呢,人嘛,一生一死,誰沒個那一天?死人其實是最安全的了,沒思想了嘛,像個睡沉的孩子一樣,很軟,很聽話。我這幾年看東西有時候看花眼,上次給小美她爺爺穿衣服,老覺得他肩膀在動,好像配合我,自己要翻身呢。小武漢被老秦嚇了一跳,說,你別胡說八道,我還沒辭職呢,別把我嚇著,你跟我不一樣,你是去穿衣服,人家剛剛咽氣。老秦說,對的,剛剛咽氣,魂還沒散呢,手還是熱的。然后老秦便說起了那些死人帶有余溫的手,說起了與死人握手的事。他說,我是沒機會握領導的手,都是街坊鄰居的手,街坊鄰居這么住著,從來也想不到握握手,死了我就想到了,我的規矩,我替他們穿衣服之前,一定要先握個手,再也見不到了嘛。老秦說到一半便沒有說下去,他發現小武漢的神態突然有點異樣,點香煙的手抖得厲害,小武漢瞪著自己拿打火機的手指,似乎在思考著什么。老秦突然想到同樣是與死人打交道,他幸運得多,他握的是留存著人間溫暖的手,而小武漢面對的手是可想而知的,不握也罷。老秦就說,你跟我不一樣,你見到的那些手,沒法子握,就不要握了。   小武漢靠在柜臺上吸煙,他瞪著老秦,老秦很難確定小武漢后來不停地咳嗽是被煙嗆的,還是被他的話給嚇著了。小武漢咳得滿臉通紅,咳得掉出了眼淚,別說了,你他媽的惡心死人了!他這么無禮地罵了老秦一句,罵完就抹著眼睛跑走了。   不知道小武漢在火葬場到底干了多長時間,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時候突然辭職的。那年夏天過后香椿樹街歇季的公共浴室重新開張,也算辭舊迎新,幾位老客被夏天的高溫帶走了生命,浴室方面意外地發現他們得到了一位忠實的新客人,是小武漢。   綜合小武漢后來的各種表現來看,這個夏天喚起了他對潔凈過分的追求。小武漢不去上班,天天到浴室報到。很明顯,來自他人的偏見和愚昧迷惑了他,使小武漢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了一種不潔的錯覺,而不公平的境遇促使他思考關于平等的問題,主要是人的平等,包括活人與活人、死人與死人、死人與活人的平等關系。他在熱水池里試圖與別人探討這種深奧的問題,大家都說小武漢胡言亂語的,還冒充教授。小武漢得不到呼應,就只好沉默著,用肥皂涂抹他全身所有的部位。一種香氣刺鼻的肥皂撫摩他的腦袋,撫摩他微微突出的腹部,撫摩他的長了稀疏汗毛的瘦腿,撫摩他平凡但灰心喪氣的私處。香皂尤其賣力地撫摩他的手,在他的手臂和手指上幾乎唱起激勵人心的歌曲,但小武漢仍然愁眉苦臉。看得出來他需要的不是香皂,是香皂帶給他的潔凈的安慰,這安慰讓他對此后的生活心存一絲希望,然后他帶著那絲希望從熱水池里出來,坐在鋪位上對著他的手若有所思。小武漢發現他的生活是被手毀壞的,也要讓手來挽救,但是除了用一只手拍打另一只手,用一只手懲罰另一只手,他并不知道怎樣用一只手去挽救另一只手。   有時候小武漢在浴室里能遇見財神他們,財神以為別人得罪了小武漢,他沒得罪過他,財神去擰小武漢的屁股,被蹬了一腳。你現在就這樣跟別人握手的?財神說,手不敢伸給別人,就拿腳給別人?小武漢看著財神,他不笑,也不憤怒。財神說,你他媽現在怎么陰陽怪氣的,老婆跑了,朋友還在嘛,叫你過來打牌,怎么不過來?小武漢說,我不打牌,不感興趣。財神說,你不打牌又不上班,那你想干什么?你不是辭職了嗎?正要問你呢,你什么也不干,天天在這兒泡著,能泡出錢來呀?小武漢被擊中要害,在鋪上翻了個身,眼睛閉了一會兒,又睜開,對財神說,你什么時候再做大生意,算我一個。財神說,算你一個?你算老幾,膽子比老鼠還小,做得了什么大生意?小武漢突然坐起來,舉起自己的手向財神晃動著,說,看見了嗎,搬死人的手,搬了三百多號死人了,還怕什么,什么事都敢做了!   小武漢就這樣迎來了生命中最空虛的一段時光,他從公共浴室出來以后往顧小姐所在的那家超市走。他幾乎天天到超市來,看顧小姐上貨點貨,顧小姐閑下來的時候他企圖上去與她談話。但顧小姐怕他了,顧小姐在貨架之間鉆來鉆去,沒用,躲不開小武漢討厭的身影,顧小姐沒辦法,只好蹲在那兒哭,她一哭小武漢就學她哭。你還哭你還哭,你還挺委屈?小武漢抓過貨架上一把菜刀說,你不就是嫌棄我的手搬過死人嗎?我現在不搬了,我辭職了,怎么還不行?還不行就把手剁了,剁了它,剁了手總行了吧?顧小姐的尖叫引來了超市的保安,保安們一開始以為小武漢糾纏顧小姐是愛情糾葛,現在發現其中帶有暴力和脅迫的意味,他們不能不管了。他們架著小武漢往外面趕,并且警告小武漢的行為已經影響了超市的正常經營,如果下次再來他們就不客氣了。小武漢不買保安賬,他說他已經為顧小姐辭了職,現在人財兩空,沒飯吃了,他要跟顧小姐回家吃飯,你們從中阻撓那你們掏錢給我買飯吃吧。超市的人當然不會和小武漢妥協,他們打報警電話,這一招奏效了,小武漢看見他們打電話就自己跑了。   小武漢膽小,但他不是那么輕易放棄的人,他在外面等顧小姐下班,一等就等到天黑了。顧小姐換了一套很時髦的衣裙從超市里出來,容光煥發的樣子更讓小武漢感到她的珍貴,他跟在顧小姐身后走,跟上了汽車。堂而皇之的盯梢當然容易被發現,顧小姐發現小武漢后花容失色,她偷窺小武漢的眼神里沒有了殘存的愛意,連歉疚也沒有了,只有徹底的恐懼。她擔心什么可怕的事情發生,靈機一動,提前一站跳下了車,小武漢沒能跟上,可是他拼命拍車門,司機竟然違規停車,把他也放下了車。   顧小姐在街道上奔跑起來,她一邊跑一邊從手提袋里掏她的手機,也許是這個動作讓小武漢失去了最后一點風度,小武漢沖上去一把抓住顧小姐,手揮起來,停在半空,一個耳光正要打向負心人,卻半途而廢。小武漢看著自己舉在空中的手,一看自己的手就看見了洗不掉的污點,看到自己的污點小武漢就失去了正義的支持,他一下蹲在了路上,說,你把我坑苦了,你坑了我還把我當壞人?要報警抓我?顧小姐說,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呀?你怎么做出這種事來,嚇死人了。小武漢說,我沒想嚇你,我是想解決問題。顧小姐說,沒法解決了,婚姻大事,強迫不來,你怎么逼我也沒用了。世上女人多的是,你會遇到比我好的,我年紀大了,又不漂亮,你為什么非要盯住我不放?小武漢說,我不是盯住你不放,我們可以分手,我也不是瞎子啞巴丑八怪,降低要求也能找到個不計較的人,我是不甘心,要弄個明白是非。顧小姐說,是非不用弄清楚了,是我不好還不行嗎,是我嫌棄你的工作。小武漢說,我告訴過你幾十遍了,我辭職了,不干那活了,為什么你還要分手?顧小姐說,我也告訴過你幾十遍了,我不是嫌你人不好,是受不了你的手,我一見你的手就想起死人。小武漢說,這好解決,我說過我愿意剁了這手,永遠不讓你看見。顧小姐說,你別胡說八道了,沒了手你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掙錢養家,讓我養你?小武漢說,你還算心善,不讓剁手,不剁手也行,那我帶你去火葬場,多看幾個死人你就不怕了,你不怕死人也就不會怕我了。顧小姐驚叫起來,不行,我死也不去那種地方。小武漢說,這話不對,死了就由不得你,不去那地方去哪兒?是你先說死的,別怪我說老實話,你知道那天接你電話時我怎么想?我想你媽或者你爸要是死了就好了,我去抬他們,抬的是你爸爸媽媽,你就不會嫌棄我的手了。顧小姐這次差點還給小武漢一個耳光,顧小姐說,你該死,我爸爸媽媽對你那么客氣,他們沒有得罪你,你怎么能咒他們死,你竟然還想跟我回家吃晚飯?   話不投機半句多,小武漢和顧小姐之間就出現了這種局面。后來顧小姐白著臉向前走,小武漢尾隨著她。小武漢說,你別走,不去火葬場也行,還有別的辦法,你不是怕我的手嗎,我打電話問過電臺的心理醫生了,他說你是心理障礙,他說讓我們兩個人握手,天天握上半個小時,握半個月,你的心理障礙就會消除了,以后你就再也不怕我的手了。顧小姐說,神經病。小武漢說,那是科學,人家是專家,我的意見你不聽,專家意見你也不聽?顧小姐邊走邊說,我懶得聽,別說半小時半個月,握你的手,半秒鐘也不行。你給我死了那條心吧。   按照小武漢事先的部署,他那天本來是準備一直跟隨顧小姐到她家里的,他已經跟著她走到紡織廠門口了,離顧小姐家所在的紡織新村很近了,路上突然出現了意外。一輛白汽車鳴著喇叭從小武漢身前經過,里面有個人把腦袋探出駕駛室車窗,向小武漢揮手,小武漢,跑哪兒去發財了?盡管那人戴著口罩,小武漢還是認得出那是胖子,以前的同事。小武漢下意識地舉起手揮了揮,發什么財,瞎混嘛。他看見路人在紛紛閃避火葬場的汽車,有人好奇地看著他,突然間,小武漢臉燒得厲害,他覺得難堪,他突然覺得自己要和胖子以及白汽車劃清界限,于是他縱身一跳,跳到了人行道上,人行道上也有個小男孩抱著足球,瞪著他看,還咧著嘴笑,大概是笑話他的動作。小武漢受不了了,照著小男孩的面孔打了一巴掌,我讓你笑我讓你笑!小武漢聽見小男孩哭叫起來,一時有點迷亂,他舉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很快意識到什么,擠出了笑臉對小男孩說,對不起,叔叔喜歡你的。他想伸手去摸小男孩的耳朵,小男孩驚叫一聲閃開了。路人都回頭向這里張望,小武漢向著小男孩舉起他的手,做著抱歉的手勢,一邊后退著,他依稀看見顧小姐在前面停留了一下,但只是那么一兩秒鐘,顧小姐的身影已經輕盈地拐過街角,不見了人影。   小武漢后來沒有去顧小姐家。他蹲在一盞路燈下,用左手抱著他的右手,似乎在忍受肘部或者腕部或者其他某個部位的劇痛,等到劇痛過后他站了起來,臉上恢復了平靜。看上去他的手已經好了。看上去小武漢已經解決了手的問題,在街市的燈火中他平直地伸出他的手,那當然是在攔出租車。一輛紅色的出租車在他身邊停了下來。小武漢對司機說,去夢巴黎。司機說,什么地方?什么巴黎?小武漢說,啊,你開的什么出租車,連夢巴黎都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訴你,在文化宮后面的弄堂里,是跳舞的地方,泡妞的地方,還是打炮的地方!小武漢用他的右手配合左手,做了一個粗野而下流的手勢,打炮,打炮,你懂不懂?   國慶節以后我們就沒再見過小武漢。但大家知道小武漢的下落,他和財神一起進去了。進哪兒了?還用說,不是白癡都知道。這事本在預料之中,跟著財神做生意嘛,能做出錢,也能做出危險來。據說這次財神的生意做大了,大得把天捅了個窟窿,是走私****。他們是在火車上被截住的,人贓俱獲,半路上就被帶下了車。由于我們這一帶的人膽小,犯罪不犯大罪,這宗販毒案便自然地驚動了有關部門,不光是有關部門,香椿樹街的男女老少也都驚動了。消息傳來,就有不懂事的孩子跑到小武漢的家門口,拍著手跺著腳喊,小武漢販毒,小武漢槍斃!   小武漢家里幸好沒有別人,只有小武漢出門時忘了收的一條田徑短褲和一件舊背心,留在門外的繩子上,被魯莽的孩子嚇得簌簌發抖。孩子們調皮,其中一個拿下繩子上的田徑褲,發現褲腰松了,就追著另一個,要把小武漢的短褲往他頭上套,另一個就狂叫著奔跑,另一個已經搶下了小武漢的背心,背心破了洞,被那孩子用樹枝挑著當了白旗,一路逃著一路揮著。左鄰右舍看著孩子鬧,開始想嚇唬他們的,轉念一想,孩子也嚇不住,他們大概已經從大人那兒聽說,小武漢是很難再回家的了。   后來我們誰也沒再見過小武漢。小武漢和財神犯的事轟動一時,我們當地電視臺還作了新聞報道。借此機會,我們倒是在電視屏幕上看見了財神和小武漢。由于這次上電視是反面教材,他們兩個人知道不光彩,都用手遮著臉,偏偏手上戴著手銬,手銬搶了鏡頭,所以看上去他們像在向別人炫耀他們的手銬。   財神已經幾進幾出,他老奸巨猾,垂著頭,一坐下來就把手連同手銬夾在膝蓋之間,攝像記者沒辦法,只好放棄他。攝像記者后來盯著小武漢拍攝,字幕適時地打出了小武漢的名字(原諒我隱去名字,因為小武漢本名×建國,姓也是個超級大姓,極易引起同名同姓者的不快)。于是我們看見了小武漢迷惘無辜的臉,他似乎在用眼神威脅記者,停止侵犯他的肖像權。記者也許被他的眼神震懾了,我們看見鏡頭慢慢下移,落在小武漢的手上,這樣一來我們有機會看見了小武漢的手。是特寫,兩只手套在手銬里,手銬閃著冷光,手銬里的手看上去顯得纖小無力,而且溫暖。我們意外地發現小武漢的手指很細很長,蒼白的指關節上面長著幾叢淡淡的汗毛,除了右手食指和中指留下了香煙的熏痕,還有指甲縫里一些并不明顯的黑垢,總體上說,小武漢的手還算白凈秀氣,也干凈,不像他的手。   其實香椿樹街的街坊鄰居一直都在談論小武漢的手,卻都沒好好觀察過小武漢的手,這次大家就把他的手好好看了個夠。小武漢的手,怎么說呢,看上去確實不像他的手,但如果那不是他的手,又是誰的手呢。   +10我喜歡

尋找小西   □  秧 霞       1   王辣椒聽到隔壁傳來隨口哼哼的小曲,她立刻就站了起來,踹了最近的雞一腳,雞拍拍翅膀飛走了。王辣椒又厲聲罵道:“叫你偷嘴!叫你偷嘴!”這叫罵聲猶如武林高手的絕招,能見血封喉。 隔壁二嫚的臉騰地紅了,她沒想到聲音是會長腳的,長了腳的聲音跑到王辣椒那里串門。她立刻噤了聲,像一只陷入深秋寒冷里的蟬。 王辣椒埋頭又篩起米來,那群雞又圍了上來,極有耐心地盯著主人的手。從王辣椒不停抖動的米篩里,一只只白身紅頭的米蟲漸漸地顯山露水,王辣椒將這些蟲子拋給了雞,雞便歡呼雀躍,吃到美味的雞復又圍在王辣椒的身邊,沒有吃到的雞,也極有耐心地等待著,一群雞感恩戴德地圍著王辣椒,王辣椒的篩子抖得更歡了。 王辣椒三歲半的孫女,扎著兩條朝天的小辮,像一對犄角,胖乎乎的身子,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像一只小企鵝。她沖奶奶“咿咿呀呀”地說著,手里卻一刻也停不下來,她揪著家里一條老黃狗的毛,踮著腳尖呲牙咧嘴地想往狗背上騎,狗終究不是馬,受不了小家伙的折磨,一溜煙便跑了。王辣椒抬頭望著小西,搖搖晃晃地跟在狗后面跑,狗是熟狗,任是小西怎么欺負,也不會拿她怎么樣的。鄉下天高地闊的,車子少,王辣椒便由著小西去了。 王辣椒有時恨不得長出八只手來,她篩完米,又接著洗碗。早上中午的碗堆積在一起,家里雖然只有她和小西兩個人,一個大人一個小人,事卻多得像牛毛。 等王辣椒洗完碗,她順手抹去滿頭的大汗,才發現日頭從院子腳爬上了墻頭。一縷明晃晃的太陽光,打在墻頭的玻璃上,讓王辣椒的心驀地往下一沉——小西那個小禍害呢? 小西是王辣椒一手帶大的。一出月子,兒子兒媳婦便著急著去打工了,仿佛外面有一堆金子,就等著他們俯身去撿似的。王辣椒與兒子兒媳婦關系不怎么好,但孫女總是自家人,她勉強接過那個一尺多長的小毛頭,硬是一手牛奶,一手米糊將小毛頭養成了個胖胖的小丫頭。 “小西!小西!”王辣椒扯起她破鑼一樣的嗓子,開始找小西。除了一群雞和鴨在巷子里,無聊地東游西逛,哪還有小西的影子。 王辣椒沿著巷口往前走,走到二強家門口時,聽到一群毛孩子的嬉笑聲,從院子里傳了出來,莫非小西這妖精也去湊熱鬧了? 王辣椒抬腳便往二強院子里走,二強媳婦的聲音突然也院子里傳了出來,這聲音像平空甩出的一道凌厲的鞭子,挽住了王辣椒的腳。 王辣椒縮回自己的腳,小聲地嘟囔道:“這個苕貨!”她像一只伺機捉老鼠的老貓,躲在墻根一邊。二強家的黑狗,用一種狐疑的眼光打量著王辣椒,王辣椒蹲下身來,撿起一塊石頭來,還未來得及扔出去,狗也是個專撿軟柿子捏的賊狗,它便慌慌張張夾著尾巴逃走了。 王辣椒想起去年夏天的時候,二強媳婦這個苕貨居然跟她搶曬谷的地盤,她也不打聽打聽,她王辣椒幾十年里,在這個村子里,吃過誰的虧? 十幾分鐘過去了,這個苕婆娘還在院子逗孩子。王辣椒真有幾分急了,她豎著耳朵辨聽著院子里的聲息,想尋到一絲一毫的痕跡,可孩子們的吵鬧聲一浪高過一浪,哪分辨得出來。 終于有一個五歲左右的孩子,慌慌地跑到門口的大楓樹下,蹲著小便。王辣椒一個箭步就沖了出去,那孩子看著突然冒出來的王辣椒嚇得“哇”地哭了。 如果王辣椒有鏡子的話,她一定就會明白孩子為什么哭了——她鐵青著一張臉,頭發凌亂,她已經習慣了咬著牙,緊抿著嘴唇。孩子看慣了自家慈眉善目、微笑的奶奶,哪受得了這種驚醒? 二強媳婦聽到孩子近乎凄厲的哭聲,她從院子里跑了出來,看到王辣椒,仿佛看一只從地底下平空冒出來的怪物。這個不長記性的傻女子,莽莽撞撞地又開始招王辣椒了,王辣椒就喜歡她這股“沖”勁。 “連小孩也欺負上了?”一絲譏諷的笑像花一樣,從二強媳婦的嘴角邊盛開。 “你瞎眼了,我問她看見我家小西沒?” “一問,就把她問哭了,你可真能!” “我還就能了!”王辣椒“呼”地站起來,像一根即將發射出去的沖天炮。 二強媳婦是吃過這種大虧的,去年夏天王辣椒不但讓她賠了一大筆醫藥費,還低聲下氣地伺候了王辣椒大半個月,比伺候自己的娘還精心。更可恨的是,王辣椒時不時故意“哼哼”,一哼哼,二強媳婦就急得直抹眼淚。二強媳婦好面子,在醫院伺候她就算了,回村了,王辣椒還四處宣傳講說,好像要給二強媳婦評個道德模范似的。 二強媳婦是恨不得生嚼了王辣椒的,這會兒,她也虎著一張臉,不錯眼珠地盯著王辣椒,生怕王辣椒使出啥嗆死人的狠招來。 王辣椒索性直起身來,她胖乎乎的身子,一動起來就像個肉球。渾身的肉都得意也抖起來,這些肉輕巧地繞過二強媳婦,進了二強的家門。 “這可不是村上的曬谷場!”二強媳婦急赤白臉的。 “小西!小西!”王辣椒懶得理二強媳婦,一腳跨進了內院。 一群四五歲的毛孩子,圍著水泥地扮家家,哪有小西的影子,一個小女孩倒也扎著朝天的羊角辮,濃濃的鼻涕像一條蟲子,都掉到嘴邊了,她用袖子一抹,抹得一臉都是。 “啥小東小西,誰曉得是只貓還是只狗。”二強媳婦還在背后喋喋不休的。王辣椒無心戀戰,她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一眼這個不長記性的苕婆娘,又開始去下一個角落找小西。   2   王辣椒一路東張西望,這小禍害一直都不跑腳的,這會兒能去哪呢? “小西!小西!”王辣椒抹了抹額角的汗,從二強家的村西頭,慢慢走到了村東頭。   “小西!小西!”誰家的婆姨伸出頭來瞄了一眼王辣椒,又迅速將頭縮了回去,仿佛王辣椒是一味毒藥。 王辣椒悻悻然地,這一來一去地一走,她發現這些年來,在這個村莊里,她像一棵長在莊稼地里的雜草,她跟誰也不來往,跟誰也說不上兩句貼心話。 王辣椒的媳婦娶進門時,喜歡竄門,特別是一天到晚跟二嫚咬耳朵,王辣椒就不順眼了。在王辣椒的眼里,二嫚像一個罪犯一樣的,有前科。王辣椒一家家地數過去,每一家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擺在那里,特別是二嫚,一天到晚,村里的小媳婦就愛往她家里鉆,她家里是藏著啥金礦銀礦,就等著她們去挖呀?她又頂頂看不慣那些當婆婆的,媳婦不懂事,難道當婆婆的也看不到風?這些小媳婦遲早是要被二嫚帶壞的。 想到二嫚,王辣椒心里一激凌,會不會是這婆娘將小西藏了起來? 一股冷汗從王辣椒的后背冒了出來,王辣椒急急地往回找去。還隔著二嫚家幾米,王辣椒看到她門前一畦畦白菜又冒出了頭。數十天前,因王辣椒的雞啄了二嫚的菜,二嫚踢了王辣椒的老花雞一腳,她便同二嫚干了一架,說是干架,純粹是王辣椒一個人的戰爭,王辣椒將二嫚家的家底像六月六曬箱底一樣,掀翻了天,二嫚氣得眼圈發紅。說心里話,王辣椒是故意的,她倒要看看,等年底了,二嫚還理自家那虎媳婦不? 王辣椒想起自己對二嫚放的狠話,搞煩了要弄死二嫚家的虎子,她跑得更急了。 二嫚家靜悄悄的,王辣椒在二嫚家可比二強家隨便,二嫚一看就是個軟柿子。王辣椒像進了自己家一樣,一間間房門推開了看去。 看著看著,王辣椒心里真有幾分羨慕,自家媳婦同二嫚一般年紀,二嫚這婆姨可真會持家,廚房的灶臺,擦得亮亮的,東西也收拾得利落整齊,地上看不到一絲水跡,廚房灶間的柴火一捆捆地扎在一起,像女人收拾得光溜的頭發。 王辣椒突然忘記了自己來二嫚家的目的,這么多年來,雖然是鄰居,她可從不屑于跨進二嫚家的門里來。從門口經過,她都覺得憋氣,繼爾不順氣,晦氣像霉斑一樣長上身。 王辣椒像參觀似的,從堂屋跑到院子。在院子的一角里,她看到一張帶軟墊的椅子上,放著一只繡花鞋墊,鞋墊的針腳細密整齊,上面是兩只游動的鴨子,王辣椒突然“噗嗤”笑出聲來,這么多年不做女紅,這婆姨繡的分明是一對鴛鴦,椅子放在院子一棵高大的桂花樹下,她一定是坐在這花樹底下繡鞋墊,這婆姨可真能作。 王辣椒手里捏著這繡花鞋墊,這一雙鞋墊分明有42、43碼,二嫚家的根子才一米七一點的個頭,他是絕對墊不了這樣大的鞋墊的。王辣椒不由地“呵呵”冷笑了兩聲,像抓住了啥把柄似的。 王辣椒從院子又轉回二嫚家的堂屋,猛一抬頭,發現二嫚的婆婆,王辣椒的死對頭正在鏡框后看著她笑,讓王辣椒心里隔應得很。她不喜歡二嫚婆婆,她跟這個鏡框里的女人使了一輩子絆,可她抹過眼淚,回過頭來還是笑笑。 王辣椒討厭她的笑,她看著二嫚,村上的人都說二嫚好看,長得像婆婆,性格也像婆婆,她就愈發不喜歡二嫚了。年底的時候,兒子回家也喜歡往二嫚家跑,就像王辣椒的老家伙,喜歡偷偷瞧二嫚的婆婆,她對老伴從沒有好臉色,一直稱他為老家伙。 王辣椒不由地、近乎咬牙切齒地,對著鏡框里的女人冷笑著說:“你媳婦繼承上你的傳統了,她都給別的男人做上鞋墊了。” 二嫚進家門的時候嚇了一大跳,她還以為自己進錯了屋。王辣椒正對著婆婆的遺像惡聲惡氣地說著啥,讓二嫚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掉進了深谷的底部,她迅速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維,不知又怎么樣招她惹她了。 “我家小西呢?”王辣椒冷冷地逼視著二嫚。 二嫚真是如走進了一團霧里:“小西?我沒看見小西呀!” “你怎么沒看見,你在院子唱歌,小西追狗出來!” “我真沒看見!”二嫚的臉又騰地燒起來,使她看起來像極心虛的樣子。 這該死的臉紅,在王辣椒看來就是做賊心虛。 “開這間門!”王辣椒指了指堂屋旁的一間房門,仿佛她才是這屋的主人。 “里面沒,沒人。”二嫚的嘴里像含了東西。 “沒人為什么不開?不會有啥見不得人的勾當吧?” 二嫚的臉燒成了火燒云,她勾著頭,連耳垂都是紅色的。王辣椒的潑,她是見識過的,她真不想招她惹她,可一墻之隔,你不惹她,王辣椒也會找上門來,二嫚這會真希望房子能長腳,這樣就能遠離王辣椒了。 “開這門!”王辣椒不依不了的。 偏偏二嫚是柔軟得像棉花一樣的性子,這種軟在王辣椒看來,都是心虛的表現,她再一次充滿了處于強勢地位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很快化成了更劇烈的行動。此時的王辣椒,像一瓶被拼命搖晃的可樂,就算你不打開蓋子,她都想迫不及待地溢出來。 “開不開門!”王辣椒仿佛失去了耐心,她近乎猙獰的面目嚇了二嫚一大跳。 二嫚的手抖得厲害,她像一棵狂風中的柔軟的草,又像一株失去了依靠的藤蔓。她真不想打開這扇門。 二嫚的臉色從緋紅轉為蒼白,她慢慢地取出鑰匙,她甚至不知道去反駁王辣椒:如果房間里沒有小西,她憑白受了冤枉怎么辦?鄉下媳婦二嫚顯然缺少作戰經驗。她到底還是十二分不情愿地將房門打開了。 王辣椒再一次忘了自己的目的與責任,她帶著好奇探究甚至幸災樂禍,闖進了二嫚的房間,她巴不得有一屋子的秘密藏在這房里,她前幾天淋在二嫚身上的臟水,就變成了印記。 桌上、椅子上四處都是鞋墊,大大小小的鞋墊擠滿了所有的空間,成品、半成品整整齊齊地碼放著,王辣椒一瞬間有點不明白,二嫚急急地絞著自己的衣角,把頭扎得低低的,仿佛做了啥天大的錯事。 王辣椒東瞧瞧西瞄瞄,甚至忍不住拿起一雙繡好的鞋墊,仔細端詳了一番,是那種工廠質檢員式的挑剔似的端詳,可她從這細密的針腳里,實在挑不出啥毛病來。 二嫚的臉色又由蒼白轉為血色,她的臉就像一張調色板,說句老實話,她從來沒有給別人繡過這種貼身的東西,除了給父母、兄弟、奶奶,后面是根子。 二嫚的眼前浮現出自己在娘家時,坐在閨房里給根子繡鞋墊的情景,那時的一針一線,都納入了自己少女的甜蜜情感。 前不久她去鎮上,鎮上那家大店的老板說,讓二嫚繡鞋墊,十元一雙收回去,這是多么好的差事呀!她再也不用擔心王辣椒的雞呀鴨呀,去啄她的白菜了。啄了兩次,第二次她才意識到王辣椒,分明是故意放鴨放雞啄她的白菜的,可她吵不過王辣椒,這個老女人不但不認錯,還恨不得掀二嫚家祖宗十八代的底。 “嘖嘖嘖!你可真能!”王辣椒意味深長地狠盯著二嫚,從唇齒間彌漫出的種種不屑,像牛皮蘚一樣牢牢而又惡心地,依附在二嫚身上,令二嫚羞辱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王辣椒從二嫚家出來時,她的心情是舒展的,那種舒展是從心底彌漫開來的,仿佛在最渴的時候,喝了一杯解暑的涼茶。 什么亂七八糟的女人,這一堆鞋墊送給誰呢?想她王辣椒這一輩子休想任何人讓她動手繡鞋墊,除了老家伙訂婚時穿過她的鞋墊,這山里的規矩就是這樣的,女人家的鞋墊是定情物,這女人可真隨便…… 王辣椒的心情甚至是愉快的,以往別人夸二嫚,她聽著像尖玻璃刮她的耳膜,可她找不到反駁的理由。這一下子,她終于撿到金元寶了,這個二嫚。          3   這個下午,如果不是小西,王辣椒是相當高興的,她前前后后又找了好多圈,小西卻像平空消失了。 太陽已逐漸掛在了山口,連太陽都要回家了。王辣椒站在夕陽的余暉里,她突然感到陽光刺眼,她暈眩得厲害。王辣椒朝空氣里揮了揮手,仿佛小西就在這光暈里,有一刻,她又感到小西仿佛就是這逐漸消失的太陽光,正一點點地離她遠去。 王辣椒的焦作憂慮如春天里冒出頭的小草,是一寸寸長出來的,緊接著便瘋狂地鋪滿了心墻,那樣葳蕤。 “小西!小西!”王辣椒更瘋狂地喊叫著,她的聲音成了一把鋒利的刀子,將空氣割開了無數道口子,這刀子又落在了村莊的人的心口上。 “這母老虎又發什么瘋……” “一天到晚發神經……” “別去理她,這個潑貨……” 這些竊竊私語像四月的柳絮飄飄忽忽地,從村莊的各個角落里冒出來。一些人遠遠看著王辣椒更繞道走了,像繞過一條狠毒的蛇。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流逝,像一粒粒沙子,朝王辣椒撒過來,逐漸堆積得越來越多,形成了堆,王辣椒便深埋在這沙堆里。 王辣椒站在這沉沉的暮色里,絕望如一條向上攀沿的爬山虎,是一點一點地爬上來的。 “小西,你這小禍害還不出來!”“誰見了我的小西?”“小西!小西!”王辣椒的聲音撕啞了,可整個村莊是睡著的,連一條狗遠遠地張望著這個蓬頭灰面的女人,也懶得上前去打探一下消息。 “瘋一下午了!” “誰招她誰倒霉!”一些話從誰家煙囪里偷偷溜出來,隨著裊裊的炊煙升上了天空,白色的炊煙在半空舞著,活像一群賣弄風情的戲子。 王辣椒望著天空,她的眼前卻幻化出小西的種種慘狀:小西落水了,小西被仇人勒死了,仇人一定邊勒邊說:“誰讓你攤上這么個奶奶!”小西被人販子拐走了,拐去剁去手腳當要飯的去了…… 這些越來越具體的幻想,讓王辣椒掉進了一個恐慌的大洞里,隨著那種切膚的恐慌,她居然陷入了無邊無際的痛苦與悲傷里。 王辣椒的眼前浮現出小西胖乎乎的臉,以及蓮藕節般的小手,早上起床的時候,她親熱地摟過王辣椒,“叭”地親了她一口,仿佛給王辣椒蓋上了一個帶“優”的獎章,是一個濕濕的、軟糯的、溫暖的獎章。 王辣椒機械地掏出老人電話來,想給兒子打電話,她突然就畏怯了,像一個狂吠病人畏光畏水一樣。她怔在原地,她想如果弄丟了小西,她是不會活的,她突然想到啥一樣,抄起人家靠在門邊的竹竿,向最近的池塘走去…… 王辣椒的聲音像冬天的雪風,是嗚咽悲涼:“小西!小西!”她硬撐著竹竿向池塘一遍遍劃去,像給水面開刀,水面裂開了深深的口子,像王辣椒的心。 眼淚,滾燙的眼淚從身體的深處冒出來,王辣椒居然落淚了,她一直以為她的身體是塊鹽堿地,干涸得不會有任何多余的水分。這咸濕的淚滴在王辣椒的唇邊,她的唇角都是干皮,她已經好多年不落淚了,也許是那老家伙將她死揍幾頓之后,她突然就硬成了一塊石頭,她省吃儉用、勤勞持家,他游手好閑,還總有一些花事像風一樣從墻縫里穿進她的屋里,次數多了,她的心里積滿的仇恨,像毒液一樣堆積在她體內發酵了…… 王辣椒在河邊瘋狂地用竹竿打探著,當她什么信息也沒有打探到時,她長舒了一口氣,同時一個趔趄近乎摔到了,她突然覺得自己身體沉重之極,每一根頭發、每一塊肉都是多余的,這種多余便如山般擠壓著她的骨頭,她的心臟。 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的虛弱感,布滿了她的身心,讓她無法認清自己,她突然想抓住一些熟悉的東西支撐著她的身體。 王辣椒一把抹掉臉上的淚,她想讓那個熟悉的靈魂重新回到自己的軀體里,她以一種更加匆促的步子,向家里的廚房奔去。 王辣椒拈出菜刀和砧板來,這兩個物件是她最親密的伙伴。平時做飯時會用到,如果把每一次吵架視為上戰場的話,這就是王辣椒最常用最鋒利的刀和劍,她用力用刀剁著砧板。仿佛將整個村莊放在了板上,將村莊人的祖宗十八代放在了板上,整個村莊都是她的靶子,那些不堪入的下流話履蓋了整個村莊,連雞籠里雞鴨聽了,都忍不住紅了臉…… 一墻之隔的二嫚,是這嗓音污染的第一受害者,她的心里猛地往下一沉:小西還沒有找到!她的眼前不由地呈現出,那個胖胖的小女孩極可愛的面孔。 二嫚幾次轉到門邊,幾次又縮了回去,她怕這王辣椒,她簡直是嗆死人不償命的。二嫚咬了咬牙,還是跨出了家門。 村里的廣播站來傳來二嫚清亮的聲音:“村里的兄弟叔侄,辣椒家的小孫女不見了,大家趕快幫忙找一找……”二嫚的聲音里帶著焦急,這種急透過空氣,迅速沉淀在村莊每個人心底。 “這二嫚是不是傻呀?前天跟王辣椒那一頓好吵!” “唉,二嫚這孩子心善!” “這王辣椒做的什么事呀?” 這些傳言像莊稼地里冒出來的苗子,村莊的沉默里,蘊藏著一躁動,可誰也沒有先走出家門。 王辣椒聽到廣播聲,她愣了一下,可她依附著那熟悉的軌道,像一輛剎不住的飛速向前的火車,怎么也停不下來。 寂靜的村莊有兩個聲音在做著較量,二嫚像一株帶有韌性的藤狀植物,她不屈不撓地動員著村民:“村里的兄弟叔侄,大家伸手幫幫吧!人人都有不易的時候,伸把手吧!” “唉,二嫚這傻媳婦兒!” “王辣椒恨不得將她嚼碎,她還幫她!” “唉,算了!算了……” 許多人從房間的角落里,找出了好久不用的防風燈,有的開始用稻草扎火把了…… 王辣椒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了,二嫚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王辣椒走去,她提著一盞防風燈,一步步地離王辣椒更近了。 當村民們走出家門的時候,王辣椒和二嫚已跑向村里后山的貓兒溝,那里雜草叢生,時常有野豬出沒,有一年有一家的孩子,就在貓兒溝找到的。 二嫚攙著流淚的王辣椒,王辣椒陡然間虛弱了,她陡然間成了一個同別的年邁村婦無異的女人。二嫚的眼眶里像蓄水池一樣,儲存了許多的淚水,她們的影子親熱地重疊在一起。 月亮沖破了云層,二嫚與王辣椒的身后,出現了一點點的火光,開始像熒火蟲,后來慢慢匯成了天上的星河……       —END— +10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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